拍板作为一种拍奏体鸣类乐器,隋唐时期即已较为流行。到了宋代,拍板更以一种光彩照人的风姿,在庞大的乐器家族中,展露出其特有的艺术魅力。
陈旸《乐书》载:“拍板,长阔如手,重大者九板,小者六板,以韦编之。胡部以为乐节,盖所以代抃也。唐人或用之为乐句。明皇尝令黄幡绰撰谱,绰乃画一耳进之。明皇问其故,对曰‘但能聪听,则无失节奏’。可谓善讽谏矣。圣朝教坊所用六板,长寸,上锐薄下圆厚,以檀若桑木为之,岂亦柷敔之变体欤。”可知宋之前的拍板有大、小之别,大者九板,小者六板。后周以九板为制。宋代不承后周,而以六板为定制。关于拍板的制作材料仅《乐书》所载已有檀木板、桑木板和铁制板三种,皆以皮绳连结而拍击。宋代拍板的别名甚多。因唐玄宗时梨园乐工黄幡绰善击此器著称,而有“绰板”之谓;因其制作材料多以檀木,又有“檀板”之名;再因檀木板呈浅绛色,亦美名曰“红牙板”;在宋人文献中还常简称为“板”。其中有的名称虽在前代已经出现,但能在宋代同时并存,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宋代拍板应用之广泛,影响之普遍。
早在北宋初年,拍板就已跻身于宫廷教坊了。据《宋史·乐志》所载宋初教坊所设大曲部、法曲部、龟兹部、鼓笛部四部乐所用乐器,拍板不仅应用于所有乐部中,而且是四个乐部唯一共用的乐器。宋太祖开宝年间,宫廷教坊增设箫韶(后改云韶)部,亦有拍板的应用。可见在宋初教坊所有乐部中,拍板是不可或缺的一种乐器。拍板在宋初宫廷教坊之特殊地位,在龟兹乐部中体现得最为显明。据正史所载,隋唐宫廷龟兹乐部所用乐器计15种之多,但其中没有拍板。而宋初教坊龟兹乐部仅用8种乐器,较隋唐时期减少近二分之一,却增入了拍板。如果不是拍板在宋初宫廷教坊具有某种特殊的艺术魅力,它是不可能风光到如此程度的。
宋初教坊“分部奉曲”的体制至北宋末年已“合四部以为一”,后来形成了以乐器种类和歌唱、舞蹈、戏剧等艺术形式分部的体制,设立教坊十三部。这种体制至南宋时期仍然沿用,其间虽有个别部、色的变异,但十三部的总体制始终未变。拍板在教坊十三部中专列一部,在两宋宫廷发挥着重要作用。
据《宋史·乐志》载,大中祥符五年(1012)钧容直增用龟兹乐,拍板便插足于宫廷军乐之中了。又据《武林旧事》记载,直到南宋乾道、淳熙(1165—1189)年间钧容直已不复存在的情况下,教坊召集钧容直旧乐工参加演出,仍有“拍板色”之乐工应招。《武林旧事》所载南宋时期皇帝阅兵仪式所用“随军番部大乐”和皇帝出行时随驾后奏乐的“马后乐”,其乐队编制中均有拍板之席位。宋代将拍板用于军乐,在中国历史上尚属先例,这是拍板在宋代宫廷受到尊崇的又一方面的例证。
拍板不仅在宋宫受宠,而且也深受市民阶层的青睐。在民间的许多小型合奏及唱赚、诸宫调等表演形式中,拍板都具有重要作用。南宋时期广泛流行于瓦子勾栏的一种器乐合奏形式——清乐,即由笙、笛、筚篥、方响、小提鼓、札子和拍板等乐器组成。宋代民间最为普及的器乐小合奏——鼓板,主要采用拍板、鼓和笛三种乐器。这种类型的小乐队成为宋代最为典型的一种组合形式。宋代民间歌曲艺术中最具代表性的唱赚,其伴奏乐器即以拍板、鼓和笛为主,《事林广记》所载唱赚图可证。据宋人洪迈《夷坚志》所载,诸宫调的伴奏乐器一般也是用拍板、鼓和笛。由此可见,拍板在民间的应用是相当广泛的。
宋代对拍板最为迷恋者要数仕宦阶层了,这是因为拍板与歌妓的密不可分。歌妓多以唱词侑觞,而宋词的演唱则常以歌者自击拍板为节。诚如柳永《木兰花》词所云:“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苏轼所作《南歌子》词也反映出唱词须用拍板击节之习惯,其词云:“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刘子翚《汴京纪事》诗描述京都名妓李师师南渡后之情况时写道:“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此诗一方面说明师师虽流落民间,但仍以唱词为生,拍板对于她犹如“缕衣”一样重要,仍在唱词时使用。另一方面亦反映出师师当初为北宋帝王唱词,是以拍板击节而歌的。俞文豹《吹剑续录》载:“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如何?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文人论词,也多言及拍板,而且将拍板与词乐风格联系起来。《都城纪胜》载:“唱叫小唱,谓执板唱慢曲、曲破”。作为唱词形式之一种的小唱,拍板是必不可少的一件乐器。有关自击拍板唱词的记述在宋人诗词及文献中俯拾皆是,屡见不鲜。最值得注意的是在两宋宫廷教坊所设十三部中,除列有“拍板色”一部外,“歌板色”亦专列一部,而且是唯一以歌曲表演形式列入教坊十三部者。由此可证明宋人执拍板击节自歌是相当普遍且极受重视的一种演唱方式。击板自歌的形式并非宋人的创造,而是由来已久。汉代相和歌的演唱即为“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的形式。至唐、五代曲子词的演唱则变“节”为“板”,仍继承了这一传统。欧阳炯《花间词序》称:“则有绮筳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手,拍按香檀。”《北梦琐言》载蜀主王衍,曾“宴于怡神亭,自执板,歌《后庭花》《思越人》曲”。五代时唱词已有自击拍板而歌之体制,甚明。
拍板的普及发展,可在宋代考古文物资料中得到印证。有关宋代的乐舞壁画、伎乐砖、伎乐石刻等大量地出现了拍板的图像资料,从中可以窥见拍板在宋代多种乐队中的应用情况。比如,开封宋代繁塔伎乐砖中有拍板伎乐,即为宋初教坊龟兹乐中使用拍板提供了实证;温县前东南王村宋墓出土散乐雕砖中有拍板、方响、筝等乐器,同时出土的还有杂剧雕砖,可证拍板与杂剧表演的联系;定县北宋6号塔基壁画中的鼓、拍板、笛、排箫、筚篥及安阳天禧镇宋墓壁画中的笛、拍板、腰鼓、筚篥等,有力地证明拍板与鼓、笛等乐器的组合是宋代最常用的乐队编制之一。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进一步使我们坚信拍板在宋代许多类型的乐队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隋唐时期,拍板虽然已在民间音乐和少数民族乐舞中流行,但在宫廷中之地位极低。在隋唐宫廷燕乐的多部乐和坐、立部伎这样的大型乐队中,均无拍板的立足之地。只有在层次较低的散乐中,才可见到拍板的使用。总的来说,拍板在隋唐时期的乐器家族中,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成员。进入宋代,拍板再也不像隋唐时期那样无足轻重,而是以一种全新的气质和风貌,广泛活跃于多数类型乐队中。那么,拍板为何在宋代倍受恩宠?有何机缘使拍板得以发迹?
首先,必须从整个宋代音乐文化转型的视角寻求答案。唐宋之间是音乐文化大转折的时代。唐代以歌舞大曲为代表的贵族音乐至宋渐渐让位于以戏曲、说唱为代表的世俗音乐,这是由于受到市民文艺大潮的冲击,宋代音乐所发生的一个根本性变革。变革为拍板提供了历史契机。拍板在隋唐宫廷音乐中虽然不被看重,但却存在于“散乐”这一事实,标志着这一乐器所体现的世俗音乐的审美价值观,已预示着它将伴随世俗音乐的发展而显荣的可能性。张炎《词源》所说:“若唱法曲、大曲、慢曲,当以手拍,缠令则用拍板”,则反映出宋人将拍板与世俗音乐相联系的观念。宋代宫廷雅乐始终未能接纳拍板的事实,亦可反证拍板的世俗性质。宋词演唱中拍板的广泛应用,更为直接而鲜明地体现着拍板的文化意义。拍板的存在价值在于世俗音乐中,而宋代则是世俗音乐大潮奔涌不息,音乐文化的主流由宫廷向民间转移的时期。由此而论,拍板成为这一时代的宠儿当属历史的必然。
其次,拍板在宋代乐队中所发挥的特殊作用,是它能够雄居乐器家族的另一重要原因。一方面,拍板是用来击打节拍、统一节奏的一件主要乐器。关于拍板之作用,杜佑《通典》与陈旸《乐书》均称击之以“代抃”。关于“抃”的含义,《通典》又云:“抃,击其节也。情发于中,手抃足蹈。抃者,因其声以节歌舞。龟兹伎人弹指为歌舞之节,亦抃之意也。”可知抃的本意是鼓掌作拍以节歌舞。弹指以节歌舞亦称为抃。从这个意义上说,抃具有统一节奏的作用。张炎《词源》曰:“所以众乐部中用拍板,名曰齐乐,又曰乐句。……《南唐书》云王感化善歌讴,声振林木,系之乐部为歌板色。后之乐棚前用歌板色二人。声与乐声相应,拍与乐拍相合。”拍板具有统一节奏的作用甚明。另一方面,拍板在宋代还常兼有指挥作用,明确指出这一职能是非常重要的。前引陈旸《乐书》对拍板发出:“岂亦柷敔之变体欤”之感叹是耐人寻味的。柷、敔是周代以来雅乐所用乐器。柷用于起乐,敔用于止乐,皆具有指挥作用。陈旸所说“柷敔之变体”,大概是说拍板具有柷、敔之作用,但又不尽相同。因为柷、敔仅用于起乐和止乐,而拍板则贯穿于乐队演奏之始终。也就是说,拍板自始至终成为乐队的指挥。宋人王禹偁《拍板谣》诗云:“律吕与我数自齐,丝竹望我为宗师。总驱节奏在术内,歌舞之人无我欺。”一个“望”字非常形象而明确地道出拍板在整个乐队中的指挥地位。黄庭坚《阮郎归·茶词》有“歌停檀板舞停鸾”之句,也透露出拍板具有指挥作用的信息。从拍板应用于宋代许多类型的乐队以及拍板的排列位置分析,拍板的指挥地位也是很明显的。宋初教坊四部乐所用乐器中,拍板是唯一的共用乐器;在宋代许多类型的乐队中大多采用拍板,都可反映出拍板作为指挥乐器的不可替代性。《东京梦华录》与《梦粱录》二书所载教坊乐部演出盛况,均称“前列拍板”;《宋史·乐志》所载大曲部、法曲部、龟兹部、鼓笛部以及云韶部几种乐队所用乐器的排列顺序,拍板毫无例外地排在最后一位;属龟兹乐队编制的开封宋代繁塔伎乐将拍板置于西侧首位,都体现出拍板所具有的特殊地位。五代时期,拍板的指挥功能已初露端倪。五代王建墓石刻乐队所用两个拍板,其中之一即位于棺座正面一侧。棺座正面四像位居乐队正中央。四像中间的两像是舞伎,一侧是拍板,另一侧是琵琶。显而易见,拍板指挥,琵琶领奏,成为整个乐队的核心。更为明显的是,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的六人小乐队,唯拍板伎独坐一侧,面对整个乐队,这个拍板是乐队的指挥当是无可置疑的。
拍板为何能够坐上“指挥”这把交椅?有一现象值得注意,即拍板的显荣与羯鼓的衰败同步。唐玄宗酷好羯鼓,尊羯鼓为“八音之领袖”。而沈括《梦溪笔谈》说羯鼓在宋代“乐部中所有,但名存实亡。透空碎远,了无余迹”。“名存实亡”可能是指羯鼓独奏而言,很难说宋时羯鼓在乐队中已彻底废弃。但自盛唐以后,羯鼓之地位每况愈下确是历史的事实。羯鼓作为指挥乐器的退位,当然就需要一种新的乐器填补这一空缺,而拍板这位幸运儿则充当了这一角色。
拍板在唐宋乐器家族中地位之变化标志着宋人音乐审美观念的更新,是音乐文化向世俗化转型的产物。一件乐器,一个乐种,一种音乐形式的盛衰,都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今天的拍板虽然已失去了往昔的风采,但它在某些古老乐种中依然存活下来。它的一种变体——简板,则仍活跃于民间的戏曲和说唱音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