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3日、14日,由金复载、董为杰作曲的歌剧《日出》音乐会版在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上演。这部歌剧改编自获得2002年“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特别奖的同名音乐剧。歌剧的主要情节取自现代剧作家曹禺的四幕戏剧《日出》。1934年夏,时任河北女子师范学院教师的曹禺到上海参观,因有感于大都市的畸形社会生活,从而萌生了写作这部剧的最初欲望。次年,曹禺在工作之余完成了该剧。这部以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为背景的经典力作,经一套地道的上海班子筹划、制作、演出,在近百年后以全新的面貌呈现在沪上观众的面前,毫无疑问是一个富有重要文化意义的事件。
物欲社会的万花筒
两扇外观别致的门一左一右,由玫红色的帘子遮住,门框上排布了一圈金黄色的霓虹灯,开启的时候灯光不断流动。舞台正上方反射板处吊挂了一个玻璃板,上面同样布满了金黄色的灯泡。而舞台前沿儿右侧,是一张粉红色波浪形的沙发椅……这便是两晚演出的布景。虽然这只是一个音乐会版,但导演显然在舞台设计上颇费匠心,简单的几个道具便将灯红酒绿的富人生活场景勾勒了出来,可谓四两拨千斤。在后面一些较为私人的场景中,霓虹灯会灭下来,然而,华美的沙发和大门一直存在在舞台上,却又仿佛暗示,剧中人物走到哪里都摆脱不开这个由权贵摆布的社会。
歌剧以一首弱开始的前奏曲拉响,几声略带催促的响板声后,萨克斯慵懒的音调和小号金光闪闪的“哇哇”声将听众领入了上层社会的沙龙。紧接着,大幕拉开,音乐变得热闹非凡,第一个角色王福生入场,欢迎现场观众来到这个“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人生舞台”。在原著中,王福生仅是大旅馆的茶房,而在本剧中,他则兼任剧中人和局外人的双重身份,对揭示歌剧的内涵起到特别的作用。
由合唱演唱的《拿酒来》是歌剧前半部分的核心唱段。这一极具号召性的唱段不禁让人联想起威尔第《茶花女》第一幕开场的那首合唱,但在这里,《拿酒来》被赋予了更加重要的结构功能。它类似于回旋曲中的主题,重复出现了多次,而中间则由不同的“插部”隔开:四位庸俗人物的素描、陈白露的登场、方达生与陈白露初次重逢的二重唱等。根据前后文的不同,每一次再现,这首合唱似乎都能用同样的歌词和旋律唱出不同的弦外之音,将主人公内心与周围环境的矛盾渐次推进,以静衬动,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潘月亭、张乔治、胡四、顾八奶奶,陈白露社交圈里出场了的这四位人物,均主要以群像略写的方式描绘,简化了原著对于歌剧而言过于琐碎的剧情(特别是删掉了李石清这个重要人物)。在第二幕的后半,作曲家还不忘用潘月亭破产众人纷纷远离这个小插段来交代他们的结局并深化人情薄如纸的社会现实,总体而言处理得比较妥帖。此外,几段渲染奢靡生活、控诉社会不公的唱段在音乐上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第一幕合唱《灯红酒绿》中油嘴滑舌的木琴声、第二幕合唱《买进卖出》中推向高潮的转调等。可以说,歌剧通过人物剪影、器乐戏仿、合唱评论等多种方式,将当时社会闪烁着金光的这层“皮”描摹得惟妙惟肖。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如果说五光十色的生活和牛头马面的众人是这部剧的外壳,那么从表面上看,陈白露和方达生的爱情似乎是这部剧的主线。然而,细加审视,不难发现方达生的人物性格在本质上与潘张胡顾没有区别:静止、封闭、自我,并且没有发展。我们当然记得,第一幕中方达生深情咏唱的《不!那不是你!》是全剧最为泣人泪下的咏叹调之一,但恰恰是这段唱将他的固执和自负暴露得一览无余:“那不是你!我不相信那就是你!”“我一定要带你回家去!”方达生始终拒绝接受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社会,甚至是他真实的爱人。他凭着一腔热血想要“拯救”在他看来已经沦陷的陈白露,但实际上,他不断将个人道德标准强加给她,直到剧终,也从未迈出自我的半径一步。双簧管意味深长的悲叹有如神来之笔,仿佛作者写至此处,内心虽已哽咽,却又没法伸手拉他一把。伴随着男中音声嘶力竭的呐喊,弦乐奏出深情却又苦涩的咏唱——这是命运面前的无力感,是因为走不出自我而不得不屈从的宿命感。
相比之下,陈白露则是一个内心向世界敞开的女子,她的心理流动无疑是全剧的精神内核。她纤细敏感,明晓事理,虽身陷名利场,但始终保有着善良的本我。为了烘托她的性格,歌剧基本完整保留了原著中小东西的相关情节,用大篇幅(第一幕后半部分和第二幕前半部分)叙述了小东西的悲戚遭遇以及陈白露的反应。在凄惨哀恸的乐队间奏《鞭子抽打小东西》后,扑倒在地的小东西唱出了《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名字》。这段唱在下一场陈白露的咏叹调《你在哪里呀》中得到了巧妙的呼应:“你说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名字,可是又有谁会在乎我的身世。”“也许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陈白露从她的身上不仅看到了昨日的自己,也看到了明日的自己。在这首歌中,同音反复的旋律如同祈祷,真切质朴地表露出了她对这个残酷世界的最后一丝希望:“回家去”。
这个“家”,谁能给她?方达生坚定地告诉陈白露,“家”不在此地,而在“清清的流水”边。但是,连方达生自己都说那时的月亮“比今晚更好”,他打破了陈白露耽于物欲生活的幻想,却没有能力领她走入真正的新生。他是一个活在昨天的人,给不了她明天。即使陈白露告诉他:“我已经出卖了我自己,已经没有了女人的尊严”,方依然无法真正理解她的内心,固执地将上一幕《不!那不是你!》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唱给她听。陈白露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连最亲的人都不懂自己,在惨白色的乐队伴奏下最终唱道:“你还是没有明白,这一切早已时过境迁。”随后,乐队在压抑的小调上结束,预示了最终的厄运。从“女皇”登场到接受命运,陈白露内心跨越了漫长的距离,而方达生却从未改变过。陈、方二人的每一段二重唱,两人各自曲调的疏离感都愈发加强,直到最终二重唱《快跟我走吧》,两人旋律与调性已完全在不同的世界。通过音乐的暗示,有力地揭示出了陈白露个人悲剧的深层原因。
昨日、今日、明日
在陈白露向世界做最后的告别前,合唱重新引出了《清清的流水静静地淌》这首在歌剧开始不久便出现的歌曲,并自然地衔接到女主人公的独唱《一条清清的小溪》。现在,陈白露将方达生带给她的“昨日”以最浓烈的情感强度歌唱了出来。然而,很快她便想到了“别离”,一切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她向上天作最后的祷告,乞求奇迹和希望的出现,但乐队尖锐刺耳的半音下行将她的哀求彻底打碎。旋即,音乐骤停,陈白露服下毒药,药瓶应声落地。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这是鲁迅于1922年在《〈呐喊〉自序》中写下的一段著名的比喻。陈白露毫无疑问是“铁屋子”里的牺牲者。她从十里洋场醉生梦死的生活中被唤醒了,但醒来却发现无论怎样都找不着出去的路,叫醒她的人也帮她不得。在生命的最后,她唱出了全剧点题的这段词:“明天太阳依然会升起,但太阳不属于我,我要睡了。”在曹禺原著中,这段词最先是由陈白露说给潘月亭的,出现得很早。而歌剧作曲家却刻意将它一直留着,待最终悲剧张力发展至顶点时一泄而出,极为震撼。
陈白露没有回到昨天,也失去了今天,她死在了明天太阳升起之前。歌剧对时间网络的重新编织,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理解人生选择与道路的视角。
关于结尾与合唱的商榷
这部歌剧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它的结尾。陈白露自杀后,方达生手捧红玫瑰上场。发现爱人已死,他开始对命运大发牢骚:“为什么留下的总是苦涩?为什么失去的总是甜蜜?为什么存在的总是丑恶?为什么破碎的总是美丽?”在揭示全剧中心内涵的感人唱段刚刚结束之后,方达生这首将近五分钟的咏叹调显得乏味、冗长。
方达生下场后,歌剧步入“终曲”。全剧第一个登场的角色王福生重新上台,以局外人的身份对前面发生的故事作出了不疼不痒的评论。故作清高的语气,不仅出戏,而且令人生厌。而后,管弦乐突然重新爆发出巨大的生机。在合唱《一条潺潺的小溪》的召唤下,方、陈二人走上舞台中央,纵情歌唱:“我们俩和小溪连在一起,总在朝朝夕夕!”《明天太阳依然会升起》的旋律重新奏响,演员开始谢幕,而此时音乐尚未结束。最终,音乐结束再蓬勃灿烂的大调上。
笔者以为,这样的结尾难以令人满意。第一,音乐没有结束就开始谢幕是音乐剧的做法,绝非歌剧(尤其是像这样严肃的一部歌剧)的做法;第二,陈白露的自杀是歌剧各种矛盾冲突发展到顶点的结果,结尾突然转向光明,陈白露和那个根本不懂她的爱人在一起了,显得莫名其妙,无论在音乐还是在戏剧上都无法让人信服;第三,歌剧的核心焦点是陈白露悲剧深刻而复杂的原因,如以《一条潺潺的小溪》作为落脚点,最终点的则是“不忘初心”这个主题,在深度上大为逊色。建议删除终曲,并拿掉方达生最后的咏叹调,可代之以他发现陈自杀后幕急落的处理。
最后,还要说一下合唱。在这部歌剧中,合唱从头贯穿至尾,在很大程度上参与进了戏剧进程中。本次音乐会版的演出,合唱队一直在合唱席上,随时准备演唱,没有问题。但今后在歌剧舞台版的演出中如何处理这些没有角色的人们(他们有时是酒会的客人,有时是抽象的众人,有时是戏外的评论家),如服装、上下场等,需要仔细考虑。
《日出》并不完美,但却感人肺腑。它用崭新的方式重新诠释了近代文学史上的这部杰作,以陈白露的人物塑造为中心,将其中蕴含的思想通过音乐表达出来,使听众能够对生命、爱情、金钱生发出新的理解。同时,它还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精彩的唱段和旋律,滑稽的、优雅的、感人的,都朗朗上口、贴切细腻。衷心祝贺《日出》音乐会版演出成功,并期待这部歌剧的舞台版能以更加完善的面貌呈现在观众面前。
6月13日剧照
6月14日剧照